顾家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家?
私下的隐田隐户只有更多,没有最多。
现今顾家十分配合清丈,不仅把收寄的田地都还给原主,还把这些年或买或开荒却未曾上册的土地也都上册做了地契,其他家心中忐忑,在里长带着衙役找上门时就犹尤豫豫,只能站在田边看着他们丈量大小。
眼见着衙役登记的数额越来越大,他们就忍不住给里长塞钱。
里长推回去,低声劝道:“不是我不肯帮,县尊都把收了的钱退回来了,可见此事不成,你们可别害我。”
“里长再替我们求情一次吧,这么搞,大家日子不要过啦。”
“怎么就过不了了,那些家中只有几亩地的,不照样过得好好的?”里长低声道:“你们也别太过份了,此乃陛下新政,县尊既然把钱退回来了,就说明这事不能干,干不了!”
“天高皇帝远,皇帝怕是连德化县在哪都不知道吧?莫不是县尊年纪大,胆子变小了?”
另一块地上的地主也凑上来,从另一边夹击里长,把一锭银子往他手里塞,低声道:“还请里长再替我们说说情,这等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县尊还要在我们县干好几年呢,难道馀生要靠那点俸禄过日子?”
里长甩开俩人的手,恼道:“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再闹你们来当这个里长!”
俩人沉默。
里长深吸一口气道:“皇帝虽远,但还有御史,有锦衣卫在呢!再说了,只是清丈土地,又没叫你们补缴田税,你们一个个,谁名下没个三五百亩的田?隐起来的还有一百也有五十吧?这都喊叫,外头那些只有两三亩地,却要负担双倍、三倍田税的贫农怎么办?他们还活不活了?”
“里长,这事也不止我们干,你家也有隐田呢,且你家有举人,可是收寄土地的,外头那些贫民多缴的田税也是缴你们家和顾家的,这因果我们可不背!”
“没错,我们不背!”
“不背就不背吧,”里长没好气的道:“我就一句话,这田,你们量也得量,不量也得量!还有,你们两家寄在我家名下的田,回头来拿地契。”
两家一噎。
但也不怂里长了。
他们讨好里长,不就是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个举人,可以收寄田地免税吗?
要没了这个好处,谁懒得搭理他们呀?
三方不欢而散,而在德化县,这样的情况还不少。
德化县的清丈工作轰轰烈烈的开展,消息很快传到隔壁的永泰县,以及泉州城中。
县令之间也是有攀比的。
德化县的县令要是清丈出来的田地特别多,其他的县却只是走个过场,那报上去也太难看了。
而且,私下有传闻,巡察御史薛韶正在民间微服私访,谁知他现在躲在哪个地方盯着他们呢?
薛韶此人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和遵守程序、按部就班的其他御史不一样,他不带护卫,也不通知各级衙门,自己就领着一个书童四处乱走。
他不主动露面,谁也不知道他钻到哪里去了。
上次,他扮成江湖人混进剿寇侠士中,直到去了倭国回来众人方知他参与了武林盟、天师府的联合剿寇行动;
上次,他是被山匪劫到匪窝里的商行账房,直到他带着匪窝里的二当家和四当家进城送进牢里,匪巢被剿,众人才知道御史混进匪窝里,短短一个月不到,还当了匪窝的五当家;
还有上次,直到九江知府被锦衣卫抓住,家抄了,众人才知道被九江知府家的大公子抓到府中替他写文章,做作业的外地书生是薛韶,要不是锦衣卫来得及时,他还要替人家去参加今年的恩科秋闱考呢;
除了上次,还有上次。
反正薛韶在众地方官眼中,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有时候连锦衣卫都很难找到他。
起码有一半的时间需要薛韶主动联系他们,他们才能找到薛韶的踪迹。
也正因如此,锦衣卫这一年痛定思痛,觉得他们在民间的情报机构还不够完善。
一个巡察御史,被规定了活动范围,他们又总是合作,却还是能弄丢对方的踪迹。
这合理吗?
所以,今年南北镇抚司都加强了对锦衣卫的培训,以及,加大了考核的难度。
这直接影响到了京城的锦衣卫选拔。
云晏为此特意和皇帝上书,认为锦衣卫选拔应该拓宽选拔信道,并做出更细致,又更多的分类。
不必要求锦衣卫一定要武艺好,长相好,放到民间做情报工作的,也可以长相普通,武艺普通,但敏锐度要够,记性要够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基于薛韶的各种传言,德化县及其周边的州县都绷紧了神经,一边大力执行朝廷下发的政策清丈土地,一边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持地方关系,应对各种难缠的人。
德化县的县令运气好,他们县最大的地主和最大的官是顾家。
顾家主动配合,但其他县的县令却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些大地主,大士绅,谁家没个家人或是亲戚在朝中当官的?
品级一样,或是差不多的还罢,怕就怕那等位高权重的。
县令们要是强硬了,会害怕得罪对方,结仇以后他们日子要难过的;
要是轻拿轻放,糊弄过关,一旦被薛韶查到,只怕不等那些大地主、大士绅背后的人为难他们,薛韶就先把他们给撸了。
就这样纠结着,纠结着,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符合当下利益的路。
薛韶并不知道他在德化县的消息能传得这么快,有潘筠在,他们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一路快马加鞭的南下,很快就过漳州进入潮州地区。
薛韶并不是每个县都会停下详查,因为清丈土地是急策,所以他是有意识的抓大放小,再以大威慑小,俗称,杀鸡儆猴式执法。
希望杀到一只鸡后,其他的猴能够引以为戒,收起爪子,小心行事。
但那只鸡还没抓到,却已经先吓坏了一批猴。
潮州隶属广东,这里渔业发达,比之泉州一点不差。
一行三人从漳州入境,直接到了海阳县,这里是潮州的治所。
一进城,他们便能感觉到这里和泉州全然不同的文化。
已经秋末,但这里的人多着短卦,下着过膝短裤,脚上踩着草鞋或者木屐,很多人手上还都拿着蒲扇。
沿街有不少摊贩叫卖,俩人骑在马上并行,居高临下的一看,发现这里的小摊位多卖鱼丸和米粉。
味道还挺香。
潘筠肚子咕噜噜一叫,她当即决定在路边吃了。
她看了一眼薛韶:“在这吃?”
薛韶点头:“也好。”
俩人一下马,喜金也立刻下马,在附近找了块空地把马拉过去,才丢下绳子要跑过去,就被一个青年拦住:“等会儿,停马交钱。”
不是很准的官话,但能听懂。
喜金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后道:“这是空地啊。”
“没错,这是我看守的空地,一匹马两文钱,三匹六文。”
喜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一脸怀疑的看着他:“从没听说过把马停在路边的空地上还要交钱的。”
“哎,那你这次算是见识到了,也不要你长见识的钱,便宜你了。”
喜金心口一堵,不想给,不远处坐着的薛韶已经高声道:“喜金,入乡随俗,给他。”
喜金嘟囔了两声,还是掏出钱袋数出六文钱递给他。
等在桌边坐下,得知一碗鱼丸只要三文钱,米粉只要五文钱时,他立刻心痛如绞:“少爷,这都够吃一碗米粉加三个鱼丸了。”
薛韶笑着将最先上的米粉推给他吃:“行了,行了,我刚问过摊主了,这里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停车停马都要钱,我们停马要两文钱,你看那边,一辆车要五文钱,并不止针对我们。”
喜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酒楼里出来人上马车,车夫就掏出五文钱交给路边站着的人。
他不由咋舌:“这里钱也太好赚了吧?圈个空地就能坐等着收钱了。”
潘筠摇头:“恰恰相反,这里的钱是最不好赚的,你以为谁都能在这城里圈地收钱?”
薛韶抽了一双筷子递给他:“行了,知道你焦心钱的事,放心吧,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去摆摊给人写文章,赚钱不难。”
喜金想到少爷的文章素来受欢迎,他这才放下心高兴起来,把碗递回去:“少爷你先吃吧?”
“你先吃,这一路你跑上跑下的打点,比我们都辛苦。”
喜金又推给潘筠。
潘筠道:“你先吃吧,中午我们就没怎么吃,我和薛韶都能饿,你却不能饿。”
喜金:“姑娘先吃吧,我刚才都听到您腹中惊雷了。”
潘筠瞪了他一眼道:“让你先吃就先吃,废话这么多?我那不是饿的,是馋的!”
喜金这才拉过碗低头猛吃。
他一嗦粉,粉汤的香味就逸散到空气中,潘筠更馋了。
她捂住肚子,不让它再叫。
薛韶见了一笑,见摊主还在切粉,却有现成的一大锅鱼丸,干脆道:“店家,先给我们上三碗鱼丸吧。”
给父母打下手的小女孩一听,立即摆出三个碗,大勺子一舀,便一倾一颠,每个碗里都是十个莹白的鱼丸。
比小女孩年纪更小的小男孩就将碗端过来。
潘筠侧身让他放到桌上,垂眸看了一眼他光裸的脚,笑问:“你多大了?”
小男孩衣服干净,脸和手指也清洗得很干净,只一双脚连草鞋也没有,就啪叽啪叽在石板上走着,闻言抬头看了潘筠一眼,回身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
小女孩一边给炉子里添柴,一边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回道:“小姐,我弟弟六岁了,他还不会说官话。”
其实,不仅小男孩不太会说,摊主夫妻两个也不太会,刚才点单就是小女孩代为转述的。
潘筠好奇又欣慰的看了一眼忙碌的小女孩,低头舀了舀碗中的鱼丸。
他们家的鱼丸并不是纯白色,当中还有一点绿,一点红,一左一右,甚是对称。
潘筠好奇的看了一眼,低头咬了一口。
鱼丸q弹紧实,一点鱼腥味也没有,只馀下鱼的清香,最妙的是,鱼丸中间还有一丝脆脆的感觉,就象是裹了什么馅料一样。
潘筠吃得津津有味,薛韶尝了一口,也吃得很开心。
等米粉做好送上来时,俩人已经把一碗鱼丸吃完了,正在小口喝着汤。
现在并不是用饭的时间,所以做完他们三个的吃食,一家人又闲了下来。
一碗鱼丸下肚,潘筠不是那么馋了,就一边吃粉一边和他们说话:“你家的鱼丸好好吃,里面是加了什么东西?”
摊主夫妻一脸为难,嘟哝了两句,潘筠勉强听出葱一个字而已。
小女孩则道:“客人吃着好就好,我们家的鱼丸是这一条路做得最好的,有客人说,飘香楼做出来的鱼丸都比不上我家的。所以这秘方我们家得保密,以后还要拿来赚钱呢。”
潘筠点头:“理解。”
她看了一眼她的父母,又看了一眼她,笑问:“你们家只有你官话说得好,这是为什么?”
小女孩一脸迷茫:“我也不懂啊,我听着听着就会了,我爹娘他们却怎么都学不会。”
她也很苦恼的好不好?
潘筠哈哈大笑起来,道:“多半是因为你们这里说官话的人少。”
吃过东西,薛韶放下钱,和他们打听起这里的学堂和书铺。
还是小姑娘给指的路。
薛韶觉得她很聪明灵俐,道:“朝廷要是广开社学,你可以去读书,不仅可以学到官话,还能学着怎么把你家的鱼丸摊子越做越大,将来开店,做更大的生意。”
小女孩闻言眼睛一亮,问道:“女孩子也能去上学吗?”
“当然,”薛韶道:“朝廷广开社学,从不拘束男女。”
潘筠也很喜欢她的灵俐,想了想,将一张好运符折成三角送给她,笑道:“她能给你带来好运,你努努力,或许就能心想事成了。”
小女孩双眼发亮的接过,想了想后转身指着另一处道:“公子,小姐,飘香楼在那边,我听客人们说,飘香楼有诗会,你们是读书人,是不是要去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