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大地笼上了惨淡的灰白色调。
庞大的，臃肿的暗红血肉取代了天空，数不清的巨型血红眼珠无规则地嵌于血肉深处，骨碌碌地转动。
倾刻间，血雨如瀑。
联盟人引以为傲的白橡果市在雨中崩坏，融化，城市最繁华的秘银港已经凹陷下去，变成了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长有毛茸茸猫耳的褐发少女被人推向码头，她满脸惧色，回过头，发现岸边站满了举止漠然的观众。
他们面容全都是扭曲的黑色旋涡，血雨浸透了人们的衣角，整个世界只有冷漠的灰和的红她一步步被主祭推向海边。
“献祭那个菲斯人！”“献祭那个菲斯人！”
渐渐地，人们开始振臂高呼，狂热的声浪取悦了天空的眼晴，面容扭曲的主祭疯狂地笑着，将少女推向血红的深渊。
就这么，坠落。
“求你们了！不要这样对我！”
少女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她抱紧双膝，惊魂未定地看向周围，少女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查拉下来，紧紧贴在了两侧。
卧室阴暗又狭小，窗外的世界一如往常。
下一刻，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你最近总是在做噩梦，莫莉—”
有位面相憔瘁的温婉女人走进房间，她坐在女儿的身旁，眼露担忧：“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没事，妈妈，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莫莉神情有些萎靡，她耳朵缓缓竖起，岔开了话题：“爸爸的病情怎么样了？”
女人沉默了下去。
“你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莫莉。”
片刻后，她勉强笑起来：“我最近又找了一份清扫路面的新工作，我们很快就能买得起治疔“神经坏死”的新药了。”
“原来清洁船体的工作呢？”
“也在做。”
“可是—”
“放心吧，我一点都不累！”
女人笑容温婉，可她眼神里的疲惫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只要再坚持一小段日子就好。”
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庞，莫莉咬住嘴唇，缓缓点了点头。
简单洗漱了一下，少女坐在餐桌旁，她小口小口嚼着廉价的咸味冻干，惬出神。
就在前几天，银月学院的赞助者迪安先生回到了白橡果市，并且成功带回来了许多价值不菲的昂贵珍藏。
正式创建在雾海峡旁边的“终末方舟”瞬间变成了白橡木市的热议话题之一。
迪安先生已经在官方发给方舟的合作公函里署了名，一跃成为了联盟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紧接着，胖商人亲自来到银月学院，给菲斯年轻人提供了一个选择。
一个没有回头路的选择。
创建方舟国度的罗兰领主正在推翻腐朽落后的贵族阶层，同时拯救那些深陷瘟疫的普通人。
在发展领土的过程中，罗兰领主需要足够的物资资源，以及辅助他治理领地的人才，只要年轻人们愿意前往方舟，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金钱资助。
并且人才的聘用条件也十分宽松。
过硬的专业知识只是加分项，学员只需头脑灵活，思维清淅，善于接受新鲜事物就足够了。
起初，学院里的年轻人确实有些心动，但这份期待很快又在另外几位商人的口诛笔伐中被浇了一盆凉水。
因为来自深海的深渊天灾正在那座岛屿中肆意蔓延！
他们大肆宣扬，创建方舟的罗兰领主其实是一个贪婪残暴的冷血独裁者！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罗兰需要大量的炮灰去填充天灾造成的缺口。
事实上，人们更愿意相信后者。
毕竟老迪安从来没有否认过天灾的存在，在话题逐渐发酵后，他甚至主动强调了血疫是极其危险的认知型诅咒！
深渊天灾血疫诅咒象我这样弱小没用的菲斯人去了那里，一定会染上血疫然后凄惨的死掉吧一想到这些，莫莉的柔软耳朵就会贴在脑后，身体开始微微颤栗。
对于天灾的恐惧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莫莉的内心，越是去了解深渊天灾，那份恐惧就越是沉重，甚至成为了她噩梦的根源。
身为天性敏感的菲斯人，莫莉的胆子其实很小很小，直到现在，少女甚至都不敢关灯睡觉。
可是，可是—
莫莉微微转过头。
不远处，母亲正跪坐在地面上，耐心仔细地擦拭着父亲干枯的身躯。
尽管妈妈的神情十分平静，莫莉的眼睛还是敏锐地收集到了妈妈眼中的迷罔与哀伤。
对于菲斯人来说，‘神经坏死”是最常见的不治之症，这与菲斯的种族能力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们天生就会靠着特殊的器官，接收到寻常种族无法察觉到的隐秘信息。
无论是寻常阴影里浮现的诡异笑脸，还是隐藏在人们日常对话中的狂乱啸声，亦或是萦绕在高官府邸周围的腐烂气味·
菲斯种族总会不自觉地察觉到一些‘不存在”的孩人信息，这种不可控的被动能力时时刻刻都在刺激菲斯人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经。
这就是父亲陷入昏迷的主要原因。
父亲原本的工作待遇其实相当优渥，他曾是市长大人认可的魔导车驾驶员，可在一次负责接送来自其他主岛的联盟官员的工作环节中，他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公然声称星梯主岛的外交官是躯干腐烂的怪物，然后驾驶着昂贵至极的魔导车笔直地撞了上去！
虽然现场受伤的仅有父亲一人，但父亲还是因此丢掉了工作，并且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
神经坏死”本就是绝症，这种病症只会越来越恶化，只有官方商会提供的炼金药剂能勉强维持住患者的生命体征。
最残酷的是，一瓶新药就要整整十枚灿金币！
母亲一份工作的月收入只有两枚灿金币，这点钱用于治疔疾病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就算她能赞钱买下一瓶新药，第二瓶还来得及么？
爸爸病的很重很重，留给莫莉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这一刻，褐发少女的内心莫名平静了下来。
只要跟着船队前往方舟，罗兰领主不仅会提前支付两百枚的巨额灿金币，并且会安排商会照顾学员的家人。
所以，哪怕会面对恐惧和死亡，她也愿意支付这份代价。
莫莉在心中下定了决定，她来到镜子面前，将尾巴缠在腰间，换上了自己唯一的简洁白色衣裙，然后拿起了一顶造型臃肿的灰色帽子。
镜子里，白裙少女长发披肩，面容娇俏又可爱，那对毛茸茸的猫耳灵动地抖了抖，又为莫莉的气质添上了一丝的俏皮和甜美。
只可惜她是菲斯人。
注定没有未来的菲斯人。
“我要出门一趟，妈妈。”
莫莉戴上抑制听力的隔音帽，限制住了自己头顶那对毛茸茸的三角状耳朵。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略显狭隘的街道，以及拥挤成一团的简陋高楼。
抬起头，悬空的大型商业街屏蔽天空，那些道路仿佛橡木的枝干，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向了视线的尽头。
天途两边的建筑就是精致漂亮的橡叶，阳光完全无法通过那建筑洒下来，导致地面上的氛围始终阴暗且压抑。
这里是暗港区，穷人们聚集的地方。
即使来到了冬季，联盟的气候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莫莉忍受着隔音帽带来的不适，支付了五枚碎金币，搭上了前往港口中心的车辆。
她首先需要申请一张‘航海证明”，才能跟着船队离开联盟，未经官方允许擅自出海可是会背上叛逃的罪责。
魔导车辆呼啸着攀上高空。
简陋的暗港区眨眼间被抛在身后，漫天繁华映入少女的眼帘。
莫莉却努力收敛着视线，身为菲斯人，她很少有机会离开暗港的地面。
没过多久，车辆停在了秘银港口的最中心，少女紧了紧帽子，志忑不安的跟随着人流，迈入了光洁而明亮的官方办事大厅。
在窗口处办理的航海家络绎不绝，这里聚集着各个特征奇特的联盟种族，却唯独没有菲斯人的身影。
莫莉默默忍受着周围异样的目光，终于排到了前列。
坐在窗口里的男人扫了一眼少女那顶臃肿的帽子，他热情的目光迅速变得冷淡。
莫莉不安地揉搓着手，她低下头，语气有些紧张：“我第一次办理航海证明———"
“在这张证明上填写基本信息，然后交给我，等待审核和盖章就好。”
官方职员不耐烦地将一张纸甩过去：“需不需要了解一下最基本的航海保险？我提醒一下，就连傻子都不会放弃这份福利。”
“抱抱—
“那就拿着证明赶紧让开位置！”
职员象是驱赶苍蝇一样挥着手：“你后面还有人在排队呢！另外，我再提醒你一句。”
他冷声威胁道：“你最好戴紧你那恶心的帽子，没有人喜欢被菲斯窃听对话！”
人们的嘴笑声钻入了莫莉的耳畔。
“对不起，对不起”少女小心翼翼地抱着纸张，低着头让出位置。
“喷，又一个‘帽子”要打算出海，真是够好笑的———”
职员嘟着开口：“下一位！”
紧接着，有位头生红色双角的女性迪蒙人映入了他的视线，
女子身姿窈窕火爆，穿着合身的红色礼服，两位膀大腰圆的保镖护在她的身旁，目光不善。
“我是夜莺女士的经纪人。”
只见女子递出一张名片，慢条斯理地微笑道：“老规矩，所有的付费类保险业务，我们全部都需要。”
夜莺女士！白金级别的航海家！
经纪人的话语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请稍等片刻，我这就为您办理最高级别的业务！”职员的脸上瞬间挂上了最友善的笑容，他弯下腰，用双手接过了那张名片。
这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业绩啊！
紧接着，经纪人推了推带有链条的优雅单片眼镜，她侧头看了眼一旁蹲着身子、努力填写表格的褐发少女，眼露好奇：
“职员先生，为什么会有菲斯人前来办理航海证明？”
“全都是一个叫‘迪安”的蠢商人搞的鬼，那老家伙不知道走了什么狗运，居然混上了公函署名。”
职员主动填着证明，冷笑道：“最滑稽的是，那家伙不仅没有抓住机会往上爬，回来后反而开始给这些扶不起来的‘帽子’白白送钱。”
“那还真是一场灾难”经纪人捂嘴轻笑。
职员和经纪人并没有压低声音，即使带着隔音帽，莫莉也能听到两人的恶言恶语。
少女眼神变得黯淡。
帽子—
不知何时起，“帽子”这一称呼已经变成了菲斯人无法摆脱的代名词。
联盟公民全都清楚，菲斯种族天生低人一等，他们永远都无法成为开拓大海的航海家，
在诡秘的大海里，菲斯人的种族能力就是纯粹的负面效果。
他们神经脆弱，却天性敏锐，哪怕想办法遮住五官，他们往往也会聆听到不该被聆听到的，观察到不该被观察到的，导致整个航海队伍陷入危险。
就算是航行在安全航线里，菲斯人也能听到大海深处的蛊惑，在一个崇尚自由和冒险的国度，
他们天生就带着令人厌恶的锁。
好在他们作为底层公民时相当的合适。
在不少上等公民眼中，菲斯人就是相当好用的消耗品，他们性格软弱，劳动力廉价无比，只需要稍稍提高一下基础物资的价格，他们就会象驴子一样卖力干活儿。
“我实在是搞不懂，高层的大人们为什么要团结这些臭要饭的？”
职员摇头晃脑，语气中带着高傲：“我看那个罗兰领主也是一样，那个破方舟里全都是没见识的乡巴佬，以及谁都看不上的劣质阳光造物。”
他嘲讽道：“他全是靠着没有实际作用的珍藏才傍上了联盟的大船，毕竟我们白橡木的学者们就喜欢这个。”
“其实夜莺女士也对那些艺术品很感兴趣呢。”
经纪人礼貌地笑起来：“任何珍藏很重要哦。”
“哦！对对！艺术品！不过我觉得，那个罗兰领主哪里懂什么艺术品，他甚至都不配舔夜莺小姐的鞋子。”
职员站起身，将盖满了许可的航海证明双手递上：“祝你们好运，尊敬的经纪人女士。”
同一时间，莫莉也填写好了自己的信息，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却被皱着眉头的保镖一把推开，少女茫然间跌倒在了地面上，洁白的裙子瞬间染上了污渍。
经纪人转身就走，她踩过地上的纸张，一双长腿从莫莉的身上优雅地跨过，就象跨过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莫莉愣了好一会儿，少女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一言不发的捡起帽子和被踩过的证明，她认真擦去了上面的尘土，将其铺平，重新递向了职员。
“真脏职员臭着脸，随手盖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许可，驱赶道：“行了行了，你可以走了！”
莫莉接过了那张出航证明，哪怕那张证明本身无比廉价，她也象护着珍宝一样将其护在了胸口。
少女低声喃喃：“妈妈，爸爸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