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青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非常单一的，

她遵循家族悬壶济世的宗旨，品学兼优，进步很快，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上城区同辈一代人中的翘楚。

那时候的她，曾自顾自地将人划分成两种，一种是救人的人，另一种，则是被别人救的人。

只不过等后来经历的事逐渐变多，她才发现这个标准过分单一，或者说，过分天真，总之，不管怎样，这样的划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概括出这世界的绝对情况的。

“林暮，在这个世界上，一共有两种人。”

纪青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她抬起头来，双眸略显失神，似乎想通过[污染区]上方浑浊的空气，一直望见深处的内核局域。

“一种是使用别人的人，剩下来的一种，则是被使用的人。”

林暮心有所感一般，抬起手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眉毛轻扬。

“很不幸的，居住在这里的人民便是后者。”

更可怕的是，直接接触这些污染的人，久而久之，身体的表面逐渐爬满了铁锈一般的金属痕迹，时间一长就会完全坏死，以至于最后落得截肢的下场。

“然而，在这种令人绝望的状况下，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纪青竹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很轻，就这样散在风里，单薄的背影映衬着灰色的天空，就象是一只游荡在下城区的幽灵。

“在被感染的患者里，出现了第一个病变位置为[心脏]的病人，而在那位病人死后，他的心脏却意外保留了下来，而且不同于其他患者丑陋的模样，他的心脏，呈现出一种非常漂亮的金色。”

“而这枚金色的球形心脏，在接触到空气后不久，就呈现出了惊人的净化能力，原本一片狼籍的世界，再次显现出了痊愈的可能。”

“后来，人们结合它变化后的颜色以及小巧的姿态，称呼其为[金色内核]，也即，[金色的心脏]。”

从某方面来说，作用甚至和器官移植差不多，而且能救到的人更多，意义也更重大。

“但是，问题还是出现了。”

听到这里，林暮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看向纪青竹。

如果是利用自然患上疾病，并且正常死亡的铁锈症患者的遗骸，同时在得到其许可，以及家人同意的状况下进行回收利用，那是完全合理，且值得被采纳的用法。

可是这样的患者实在太少，需要被净化的地方，又实在太多。

如果说，原本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投放，那么现在，哪怕只是犯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小错，

象是随手乱丢垃圾之类的小问题，都会被冠上[人类败类]的名头，被扔到[污染区]中，成为[金色内核小的培养血。

“这样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林暮缓声问道，眸子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当然会出问题。”

纪青竹点了点头，毫不尤豫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战争，爆发了。”

此时的纪青竹和林暮，现在已经走到了[污染区]的边界，再往外走，就是下城区的普通局域了。

空气从原本的深灰变得略微浅了一些，虽然还是不如上城区来得干净，但和[污染区]内部对比起来，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清新。

“后来的一切，正如历史中所说的那样。”

纪青竹最后往前迈出一步，终于是远离了那片可怕的土地。

有人战胜，也有人战败。

林暮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沉默片刻后，才声音沙哑地问道。

“不知道。”

纪青竹目光一凝，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取下头上的防护头盔，零零散散地解下身上的厚重设备。

如瀑的漆黑长发由此从头盔中被解放开来，在下城区带着锈味的风中荡开，和她纯白的白色外褂一起，远远望去，就象是一只落在风里的黑白蝴蝶。

“如果知道了，那么大多数人，估计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纪青竹垂下眼帘，她从怀里掏出那瓶被净化后的[黑湖]的液体，半响，才吐出了最后的五个字：

“离开上城区。”

林暮捂住自己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出否定的回答。

说实话，他压根无法想象，慕容雪他们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现在的慕容雪之所以那么自闭，有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因为当初在晚宴上，没有认识到那名岁徒的异常，以至于造成了不少人的死亡。

她是那种很容易将一切错误归咎于自己，然后自暴自弃麻木摆烂的个性，如果让现在的慕容雪知道这颠复世界观般的真相的话，他有预感，这个傻乎乎的白发少女，八成会选择自杀。

虽然看着很不可思议—但是如果是慕容雪的话，倒是完全有可能。

结合之前和白桦相处时他对于下城区的态度来看，整个上城区的人民，都被灌输了一种仇恨下城区的思想，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若是真的暴露，那么恐怕会引起前所未有的暴动。

想到这里时，突然，林暮愣了一下，一个奇怪的想法顺势闪现在脑海中：

但是—-作为整个上城区，唯一的零级世家的管家，她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如果说慕容雪这些小辈不知道，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但慕容管家呢？

她叫自己来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林暮眉头皱起，努力压下脑海中乱糟糟的思绪，神情算不上好看，迟疑着问道。

作为上城区四大一级家族之一的长女，他相信，纪青竹受到的思想灌输，只有可能更重，绝对没有更轻的道理。

再结合之前在上城区中，他所见到的纪家和那具[铁锈症]患者的户体，或许纪家本身，就是上城区人工制造[铁锈症]患者计划的操刀者。

闻言，纪青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斗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将那只正常的手，放在那只完全由机械构成的手臂上，眼神中带上了一分很古怪的复杂色彩。

“是——也不是。”

她轻咳两声，神情再度正经起来，认真道：

“林暮，我带你来这里，并非是为了激起你对上城区的某种仇恨情绪-相反，我是在邀请你，添加我的[帮派]。”

纪青竹移开视线，她转移话题，含糊其辞道：

“至于地下室的事情——还请到时候，你自己去看吧。”

“帮派？”

林暮一愣，他眨了眨眼睛，心脏本能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看向纪青竹的眼神，也明显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没错，林暮。”

纪青竹勾起嘴角，黑曜石一样的眼晴微微亮了起来。

“它是我至今为止，做出了最好的一剂药。”

“一剂针对这个世界的良药。”

下城区，工厂地下。

一簇一簇的火光，随着来人的走入而逐渐亮起，逐渐将半个墙壁照亮，同时将来人的一半脸照亮，留下一半印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林暮沉默着跟着前方的纪青竹，他盯着她白大褂的衣角，看了一会后，不知为何，突然感觉纪青竹离自己很遥远。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身后传来的一股推力给直接推得脚步一顿，神情也随之变了。

“呦，林暮小兄弟，还记得我吗？”

粗犷却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暮瞬间就意识到了对方是谁，眼中也带上了几分恍然。

“李叔？”

“答对了！就是我。”

李老头嘻嘻哈哈地从他的身后冒出来，那只熟悉的机械义眼在火光下格外明亮。

“好久不见，你这是去哪了？”

林暮刚准备说些什么，他试图找些话塘塞过去，却听到旁边传来了更多熟悉的声音：

“老李，你别逗他了！”

“就是就是，他也是医生的线人，算是咱们的大英雄了，客气一点！”

“将来都是一起打上城区的兄弟，这样也没啥啊！”

李老头笑嘻嘻地回应着，声音中满是不以为然，

嘈杂的声音随之响起，林暮随之向声源的方向望去，瞳孔微颤，

在火光的掩盖下的阴影里，密密麻麻地藏着不少的人。

他们早就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身上都穿着工厂的制服，皆是带着熟悉的微笑和脸庞，笑吟吟地对他招手。

很明显，他们是纪青竹工厂的工人，和林暮一样，基本都是她从[污染区]中捡回来的。

只不过比起工厂中的员工，数量显然要少了不少，基本上都是些资历很深的老员工，脸上带着坚毅而憨厚的神色，脸庞被晒出古铜色，却毫无丧气可言。

“林暮，向你介绍一下。”

纪青竹在人群中央站定，她依旧穿着那身白大褂，双手插入口袋中，站得笔直，更显得身材高挑，眉眼如画。

完全是值得信赖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无比认真道：

“所有的—？”

林暮眨了眨眼，他眼神一暗，将李老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拨下去，追问道：

“这样一来，医生，你——想毁掉整个上城区吗？”

“—对。”

纪青竹闭上眼睛，静静地点了点头。

说着，她伸出两只手指，当着他的面比划起来：

“你可以把现在上城区的生活环境，比作是[纯白]的。”

“与此相对的，现在下城区的生活环境，就是[纯黑]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走近，同时伸出一只手，沉声道：

“林暮，在这里和你说话的，不是作为[医生]的纪青竹，而是作为[反动军首领]的纪青竹。”

“初次见面。”

她微笑着，白淅的脸被火光烤出一层淡淡的橙黄色，显得她的脸温润如玉，却又客气疏离。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她看着他，就好象之前他看着她一样，沉声补充道：

“林暮——添加我的帮派，然后，成为我的共犯。”